荣格格
临近中秋节,人们经常说起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就不由得想起邻家的奶奶。论辈分我得叫她老、老、老妈,妈就是奶奶的意思。她的经历在我的记忆深处难以磨灭。
奶奶出生于清朝末年,卒于九五年。十八岁嫁到韩吉村,娘家是汶河下游沿岸的逄王村,距离韩吉十多里地。这一带地处平原,沿河依水,大大小小的村庄点缀在汶河两岸。她的丈夫叫张羿,自小随父学习锯补手艺,吃苦耐劳,聪明好学,练就了一手锯补绝活,二十来岁接过父亲的担子,走村串户,修修补补。无论锅碗瓢盆,还是瓷器家什,经他修补,件件能用,保准随心。
六十年代中期,受文革冲击,我家从青岛搬回了老家韩吉村,住在奶奶家隔壁的三间土坯房里。那时,我四五岁,有幸听着奶奶的故事长大。我家 刚搬来的时候,奶奶六十多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方正的脸庞,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很有神采的眼睛,眼窝微陷,笑起来时,脸上像开了花一样,难得的是这把年纪了头发黑黑的,挽成发髻用银簪子牢牢地箍着。冬天,带着黑色的古式丝绒帽子,像现在的束带状,头顶是露着的,帽子的前正中间镶着一块椭圆形的绿宝石,据说,这是爷爷送的定情物。
那是民国九年,逄王村有户郑氏人家,家境殷实,父亲是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取名郑袖袖。袖袖从小聪慧、秀丽、乖巧,被家人视若掌上明珠,心灵手巧的她,平时跟娘在家学习织布缝衣,刺绣等,有时也随父亲去学堂里认些字。这年袖袖十八岁,出落成一个青葱俊美的大姑娘,像月里嫦娥,皮肤莹白,脸如桃瓣,目若秋波,眉如墨画,唇如朱砂,恰似:青葱玉指如兰花,三寸金莲似元宝,娉婷十八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初夏的一天,风和日暖,嫩柳拂地,河水潺潺,两岸奇花绽放。袖袖端着木盆来到河边,她在石头上坐下,把待洗的衣物放在眼前的石块上,挽起衣袖,低下头来,清澈的河水像镜子一样倒影出她俏丽的身姿,荡漾着她年轻的心扉,刹那间她羞答答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时,一阵急风吹过,掀起了波浪带走了她放在石头上的紫罗纱裙,她一着急,差点闪进水里,不由得喊着:“我的裙子!”正在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青年男子看到袖袖着急的样子,放下货担,脱下鞋子,箭步跨到水里,这时衣服冲到河中央,河水漫过他的大腿,他迅速抓住被水流冲走的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岸边,把衣服递到袖袖手里,穿上鞋子,挑起担子急急地走了,等袖袖缓过神来,那人已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她的凝视中。
却说青年男子就是张羿,他挑起担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逄王村,用洪亮的嗓音有韵律地喊着:“锔锅锔盆、锯大缸喽,锅碗瓢盆铜瓷器喽,不怕碎片缝隙多喽!……”随着如歌地喊声,人们拿着大锅小碗围了过来,张羿摆开摊子,修补起来。
袖袖家住在村东头,高高的门楼,院子宽敞明亮,正屋三间坐北朝南,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 ,数株槐柳绿荫浓郁,一棵粗壮的石榴树,叶茂枝盛,榴花正浓。郑母听到锯补匠的叫喊声,拿了一件铜烫婆来到胡同转角处的修补摊。只见一个年轻人,年龄二十来岁,古铜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眉宇间透着英气。身旁放着扁担挑子,挑子一端是带抽屉的小木柜,里面装些锯补用具,另一端是个大木柜,开着盖,摆放着锤子,若干支錾子:尖、圆、平、月牙、花瓣形的,人正坐在马扎上,腿上搭块青布,正撑着钢钻“咕噜、“咕噜””的钻着瓦盆。郑母和年轻人搭话说:“你看这烫婆,有年岁了,前阵子伤了,老是渗水,看看能不能修补?”张羿放下手中的活,接过烫婆打眼一看:表面上有老人斑一样的黑点子,但做工一流,它是上下两部分对接在一起的,用一条铜带把上下接头包藏起来,外面看不到焊接的缝,是一件精品。郑母说:“这烫婆,保温好,散热强,用毛巾包好放在被窝里暖暖的,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是祖辈传下来的,前阵子我家袖袖不小心伤了下子,有点渗水。”郑母把小炸纹指给他看。张羿端详着说:“这烫婆做工精到,不能轻易下手,弄不好会糟蹋的。大婶要是放心,我带回家仔细琢磨琢磨,慢慢修补。”郑母问明白这人是韩吉的,说起来四邻八乡都有认识人,看这年轻人既灵巧又顺眼,就说:“让你费心了,等修好了再结账。”叮嘱了几句就回家了。
袖袖洗完衣服回到家,听娘说修烫婆的事,问娘:“那人在哪里?”袖娘说:“就在胡同拐弯的空场里。”袖袖晾好衣服,去了胡同口,这时,张羿已经收摊回家了。
连续三天,袖袖早饭后都端着木盆去河边。到了第四天,袖袖照例来到河边,远远地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挑着担子越走越近,袖袖心里“呯”、“呯”跳着,站在路边的柳树下,等张羿走近,轻轻咳嗽了一声。张羿上次没敢直视,这样面对面的望着,心里好紧张啊!他放下挑子,看到袖袖直愣愣地站着,就说:“好几天没出摊,赶着修那烫婆,今天给人家送过来。”袖袖说:“那是我家的。”“你家的?巧着哩!”张羿说话间想取烫婆拿给袖袖看。“回家去和俺娘一块看看吧。”袖袖边说边端起木盆,两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走去。
刚进家门,袖袖就喊:“娘,婆子修好了。”袖娘迎了出来,和张羿打着招呼。
张羿把挑子放在一旁,打开木柜,拿出修好的烫婆,递给了袖娘:“我用醋和着盐洗去了上面的斑点”,请您验收。娘俩看着金灿灿的烫婆放着异彩,都惊呆了,原来的斑点不见了,把手旁多了两朵盛开的铜梅花,炸纹掩饰在梅花底下。灌满水后,来回咣当咣当,滴水不漏,拿来白布包好搁在桌上。袖袖泡好茶,袖娘摆上点心花生,把张羿让到桌前喝茶,拿钱来结账,推来让去,张羿压根也不收钱,挑起担子就走。袖袖追了出去,紧赶慢赶,两人来到了小河边,在大柳树下停了下来。袖袖嘟着嘴,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人咋的没眼没脑呢,人家都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张羿放下担子,这才敢正眼细看眼前这天仙般的姑娘,只见她: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润,体态姣盈柔美,容颜光鲜亮丽,眼眸顾盼多姿 ,晶亮动人,脚穿着 绣花小鞋 ,拖着紫罗纱裙,年轻的小伙子闷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袖袖缓缓地说:“俺在河边等了你多日,你怎的就不懂得人家的心呢!”张羿低下了头,喃喃地说:“姑娘的情意俺能懂几分,只是俺家的日子不比你家富足,怕是姑娘日后会……。”袖袖说:“俺看上你的人,日子是俩人过出来的,到时候,你耕田,我织布,你出外干活,我在家孝敬老人,俺就喜欢这样的日子,俺乐意!”张羿感动了,天下难找这样的好女子啊!他掏出一块椭圆形的玉石送给了袖袖说:“我回家和父母商量,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挑起担子风一样地走了,他高兴地压抑不住急促的心跳。袖袖攥着玉石,难掩心情的起伏,回家和娘说了她的心思。袖娘问女儿:“那些才子佳人、富贵人家前来提亲,你都不答应,怎就独独看中这锯锅匠呢?”“我就觉得这人实在,叫人心动吗!”袖娘对这未来的女婿也中意,晚上和家人把修烫婆的经过详说了一遍,袖爹见袖袖愿意,也点头答应了。
再说张羿回家和父母说了这桩事,全家人感到喜从天降 ,急忙把家里收拾停当。隔日,托了媒人去郑家提亲,两家一拍即合。袖娘托人开出八字,八月十五结为秦晋 。这烫婆成为袖袖的陪嫁,终生陪伴着她。婚后的日子像蜜一样甜,袖袖把家搭理地妥妥当当,张羿更是不让袖袖多操心劳累,两人你敬我爱,举案齐眉。两年后,袖袖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张芬、张芳。
光阴荏苒,奶奶携手爷爷简单平凡的日子被日寇的铁蹄踏破了,国破家亡啊!日本鬼子烧杀掠抢,奸淫凌辱,无恶不作,老百姓苦不堪言。三九年的一天,有消息说鬼子要来韩吉村,村里的大多数百姓都到别处躲了。爷爷是游击队的交通员,要去石桥一带给八路军送信,和奶奶商量说:“我顺路送你娘仨去逄王娘家躲躲,鬼子走了再回来”。奶奶说:“你把芬芳带到姥姥家,我在家会会这班狗日的”。爷爷说不动奶奶,看她铁定了心,便带着十六岁的芬、芳急急地走了。他先到逄王把孩子托付给丈人家,径直南插石桥子,找到了游击队吕队长,汇报了一下鬼子进村的情况。他们商量去黄旗堡炸掉鬼子的油库,来个调虎离山解救乡亲们,大家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就分头行动起来。
奶奶用锅底的灰涂抹成了黑花脸,穿着补丁衣服,在南屋的磨坊里,套上毛驴磨谷子,又把周身上抹些驴粪,有股怪怪的臭味,果不然,天傍晌午时,一个肩上佩戴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挎刀,戴着白手套,脚蹬皮靴,面目清瘦的日本军官,身后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汉奸翻译,还有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士兵冲了进来,嘴里还唏哩哇啦地喊着:“花姑娘的大大的。”奶奶用扫磨的笤箸扫着磨盘上磨的小米,赶着毛驴只管磨谷子,这伙鬼子看到又脏又臭的奶奶喊着“花姑娘的有?粮食的有?”奶奶说:“我听不懂狗叫!”那汉奸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说“老太婆,活的不耐烦了吧!皇军……”正说着一排冒着热气的驴屎蛋噼噼啪啪地打在汉奸身上和日本军官的眼睛上。奶奶看到毛驴又要拉屎,用笤箸狠劲敲了下驴屁股,用手猛劲撕了一下驴尾巴,那驴骤急,忽地排出一串粪蛋,蹄子一抬正巧打在下落的粪蛋上,尾巴像鞭子一样把粪蛋抽到不远的汉奸和鬼子的脸上,说来也巧,有一个恰巧打在了汉奸的嘴里。奶奶心里发笑,嘴里骂着毛驴:“你这畜生不长眼啊?”鬼子军官用白手套抹着脸,正要挥刀发怒,这时,慌慌张张跑来个小鬼子,对着军官叽哩哇啦说:游击队炸了他们的油库,切断了他们的电话线。鬼子军官像当头挨了一棒,霎时拉下脸来,抹着脸上的粪渣说:“快快地开路”。两个端枪的鬼子抢了奶奶磨的谷子,抓了只鸡挑在枪上悻悻地走了。半路上,鬼子又遭到了游击队的伏击,像丧家犬夹着尾巴逃回了据点。爷爷跟着八路军武工队打了鬼子的伏击战,回到村里,看到奶奶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韩吉村的人向来有抵御外侵,热爱和平的好风尚,抗击日寇没人含糊。游击队住在堡垒户奶奶家。这天,奶奶烙好大饼,煮了鸡蛋,牵着芬芳的手,来到住在南屋的吕队长面前说:“队长啊,你把这俩孩子带到队伍上打鬼子吧,倭寇不除,家无宁日啊!”吕队长说:“孩子小,您放心吗?”奶奶坚定地说:“豺狼窜进家里,光躲着不是法子啊,就得直起腰杆和他们干!”吕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从此,十六岁的芬芳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奶奶的俩女儿成为优秀的革命战士。日本鬼子投降后,俩人在临沂跟随贺龙的120师南下。新中国成立后,她们定居在北京。芬芳多次接奶奶去北京居住,奶奶摆摆手说:“娘看着你们好好的,心里就高兴。我喝惯了这汶河的水,守望着这片黑土地,是我的心愿,娘在这里,心里舒坦着哩!”我知道,奶奶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里有她最美好的回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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